祖母

凌晨12點剛過，收到哥的留言，祖母過世了...

雖然曾與祖母在同一個屋簷下生活過幾年的時間，卻始終不親近；雖然在上次探望她時也早已有了心理準備，卻在得知消息後仍全身禁不住地顫抖。也許，是感從中來加上身在遠地的無力吧!

老人家臥病在床也有十幾年的時間了，自從在台中老家不慎從樓梯摔下，雙腳無法行走之後...

其實我祖母是個極好極好的人。

由於祖父生前常年酗酒並在父親五歲時就因意外過逝，使當時年紀尚輕的祖母突然得一肩扛起家中五個幼兒的養育責任。(其中包括患有智能障礙的二伯，還有才出生幾個月大的小姑，而這最小的小姑也在幾年後夭折過世了。)

在當時的農業社會裏，一個女人要獨立撫養五個孩子是一項極為艱巨的任務。她其實能將孩子送人甚至棄養，自己也能再續嫁重拾幸福，但她卻沒有這麼做。而是毅然決然地拿自己一個女人身跟男人一樣地下田，做雙倍的工來餵養五個親生兒女，也因此父親在成人前所經歷過的貧苦生活，遠超過一般人想像。

祖母的前生，除了 “苦” 字，沒有別的了。

在我童年的記憶裡，祖母總是面帶笑容的。雖然她不特別疼愛身為三子兒女的我和我的兩個兄弟，但一年之中仍有一兩次見面的機會。她並不了解我們的喜好，總是買一些形狀可愛的麵包從台中帶上台北，看看我們及父母，住個幾天，又自己乘客運回到她在台中那個令她平靜滿足的家。我與我的兄弟也因此頗為實際，對她不特別地喜愛，而是對外婆有著偏好。卻也知道她是愛笑的，喜歡看動物節目，喜愛大自然，平靜，少言。

祖母努力地將子女一個個拉拔成家，好不容易過了幾年這麼自由放鬆的日子，卻在某天意外從樓梯上摔落，兩雙腿骨久治不癒逐漸破敗，後來又由於病變不得不切除。無法自己生活加上子女居遠地的情況下，從此成為子女們的燙手山芋。輪替了幾年到最後只剩父母在照料，其他叔伯姑嫂一概不聞不問。父母無法總是南北跑，只好說服固執的她將老厝賣了，輾轉搬遷到台北家裡。家原本就是個普通的小康公寓，更沒有電梯可方便上下，從此祖母只能躺在床上，過著無法自由行動的生活。

這樣的生活，任誰都會煩燥不安，導致祖母不時對父母有或大或小的怨言。父母相當忙碌也無話可回，只能盡力照料。而我們三個不肖的孫子，由於各自有各自的學業或外務，一方面害怕潛入戰區，一方面也不知該如何排遣祖母的壓力，只能有時探望，大多時黯然路過。

我記得，在我還與她一同生活的當下。祖母視力嚴重衰退，電視無法收看，我怕她無聊，就給了祖母一台收音機，幫她轉切到AM台語頻道，並敎她如何操作。此後這台收音機就成為她臥床生活中的唯一娛樂。有時聽聽台語歌謠，聽人笑虧鬥嘴鼓，有時聽人賣藥一時興起就拿起電話訂貨。直到某天一位莫名男子造訪家中，細問之下原來是她買藥習慣成了老主顧，連電台主持人都專程前來拜訪。(之後那幾天她過得非常開心，不停地打電話給熟識的親朋好友們。)

還有一次，有個身著筆挺西裝的老紳士前來家中指名要見祖母。老紳士說，他是在祖父去世之後與她相識的軍官，單身的他前途似錦，卻愛上了身邊尚有五子的祖母。當時祖母不知是由於不想成為別人的負擔或者純粹被保守社會價值觀所牽累，毅然決然拒絕了年輕軍官的求愛。時光飛逝，軍官老來仍不停尋找祖母下落，如今終於讓他尋獲佳人，但佳人卻不願相見，唯一的理由只有不想讓他見到她此時臥病在床的萎弱病容。老紳士最後隔著門板與祖母倆人淚潸潸地對了話，爾後傷心的離去。

後來祖母的病況越來越嚴重，家庭基本照料已不勝負荷，只好轉到有專人24小時看護的安養院。這安養院如同醫院病房般狹窄冷寂，只有張張並排的床架與點滴架，必須時刻保持安靜，連收音機也無法收聽了。在此之後我也來到德國，前年回台灣時有探望過她，完全無法想像，這是當年那個愛笑的祖母。我只想哭泣，因為這環境太令人恐懼，除了空氣中瀰漫的刺鼻消毒藥水味，冷白的牆面，護理人員無感地來去..，此外，只剩一片死寂。無法做任何幫助的我又回來這裡，直到現在聽到這個消息。

祖母的人生，如果換作是我呢?

上天本來就不是公平的，每個人的人生也都不會是一致的重量，如果我承擔了如我祖母一般的命運，我也能跟她一樣平靜地承受一切嗎?

在她走了之後，我不感到完全的悲傷，卻有著大部分的歡喜，我顫抖地為我的祖母流下眼淚，高興著，她終於解脫了一切命運所給予的苦痛，並走入永恆的寧靜。


　 　　　　　　　　　　　　　 　　 　─ 僅以此文悼念我的祖母，並獻上無限的追思與祝福



§ 此文寫於半年多前的冬夜，逝者已矣，心傷亦矣，只留下對生命的緬懷與敬意，來客若有心得，請勿留下誌哀訊息。Vielen Dank! :)